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

【已接來電 (2) 】201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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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梁醫生,他右手拿著一支針筒,正從一個跟小指指節差不多大小的銀色玻璃罐子裡抽取一些透明的液體。旁邊放了一支像是裝修房子的電動槍那樣的工具,上面鎖上的接頭不是螺絲起子,而是一片薄薄的金屬圓片。

那一瞬間我的眼皮顫抖了一下。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記得我只是扭傷而已吧?深更半夜的,後面應該沒有人在候診了吧?本來就有點兩光的日光燈管特有的極輕微的閃動,忽然格外明顯起來,扎著我的眼睛。心臟鼓動的聲音不用透過耳膜就傳遍身體,好吵。

我想起過去看診,梁醫師不經意看著我的眼神,在心裡琢磨著要不要直接穿上鞋子,就這樣默默離開算了。

同時我也想起來了,剛剛去拍X光片的時候,剛照完片子,醫生就要我回診間等他。他說還有後續診療要繼續做,鞋襪先別穿上了,就先放在原地沒關係。那扇用來隔離X射線的厚厚的門,就這樣在我身後關上。

好吧。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妳也知道,人生的輕重緩急,我還挺懂分辨時機。現在看來,這鞋子是不能要了。衡量著診間門跟我之間的距離,大約三大步就可以撲到門邊,門上是喇叭鎖,一轉就可以打開。靜靜吸一口極緩極長極深的氣,我開始非常非常慢地旋動腳踝暖身。膝蓋感覺不到痛了,掌心有點濕黏。現在就算拿把大鎖尻我我也不會痛了吧。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就在這個時候,梁醫師的背影發話了。

「我是要幫你。你那腳,不能留。」

那張黑色塑膠有點破皮的旋轉椅,喀啦喀啦的轉了半圈。梁醫師右手捏著針筒,剛逼出前端空氣的針頭水珠搖晃一閃一閃的;左手握著那把電動槍,上面的圓鋸已經開始高速轉動,獵獵地響。

髒話立刻衝口而出。我把腳往診療床上大力一縮退到牆角,那份超現實的震驚以至於噁心的存在感太強,讓我直接想到去年跨年結束,在交通癱瘓的大街上被街邊老鼠擦過腳踝肌膚的觸感。

我真心覺得老鼠是全世界最噁心的生物。Jane,我記得妳有養一隻黃金鼠吧?妳常常喜孜孜地拍那隻老鼠的各種照片上傳到臉書,我還記得牠的名字唷。叫做火腿對吧,來自於日文哈姆跟火腿Ham的音相仿,於是就這麼取了,記得當時妳還得意得不得了,得到了不少按讚和留言呢。

被日本人騙錢的卡通慣壞,小學生和女人們就像被植入潛意識深層催眠一樣地紛紛去寵物店供養一隻回來,歡天喜地的,不知道有多少黃金鼠被取作哈姆太郎。你們都被騙了啊,還是你們在自己欺騙自己呢,那可是一隻大老鼠啊。看著牠們貪婪地把可以拿得到的所有食物一股腦全塞進自己囊內,為了爭奪空間或飲水或是其實也沒為什麼,就可以把另一角落跟自己長得一樣的生物吞吃入腹唷。難道不覺得這畫面很熟悉嗎?這樣子的生物,只因為外表顏色跟其他老鼠不同,就比較高貴、可以抱在懷中了?看你和那隻可怕的東西合照,擺在牠屁股旁邊的盈盈笑臉,妳真心以為那樣的自己很討人喜愛?

不是。不是那樣的。我沒有要刻意抨擊妳。我也沒有拿妳尋開心。真的。好,我會說重點,不提老鼠的事了。嗯。也不提黃金鼠。都不提了。


馬達不停發出嗡嗡的聲響,在青白色牆壁上和我的耳膜裡反彈迴盪。

梁醫師一臉平靜,很淡很淡,帶著一點點小心翼翼,告訴我,他必須截掉我的腳趾。他說,我身上的那個症狀,已經是末期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病,再不進行截肢手術,就不是他能夠掌控的範圍了。

難怪X光片照在腳踝而不是膝蓋啊。原來這醫生瘋了。

我靜默沒有說話,拉過原先用來放腳的長凳,抓在手上用來橫亙在我跟梁醫生之間,金屬椅腳似乎讓那把兇器卻步了,梁醫生露出一絲猶豫裹足不前。

僵持不下。





「空無一人,這片沙灘......」


我和梁醫生大大抖動了一下。


我的左腳大拇趾,唱起歌來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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