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3日 星期四

【好】2014.03.03



一開始我還有一點沾沾自喜,以為我終於找到個懂得何謂「尊重女性」的男友了。

從我們剛開始交往,他對於我的種種要求,總是一口答應,絕無二話。合理的,不合理的,都無所謂。他總在我說完(或輸入完)最後一個字之後的零點五秒之內,立刻接話:

「好。」

簡潔有力,毫不婆媽,帥氣。找男人就是要找這款的。

曾經我以為男人可以溝通,後來我發現我錯了,男人就是要當成狗來養。這個不行,那個可以。如果不照我說的話做,我就會懲罰對方。當然,做得好,也會有獎勵。本來無論如何費盡口舌都說不通的道理,自從我實施如此糖果鞭子愛的教育法,所有困難都像燒熱的餐刀刀切進奶油,滑順無阻一路到底。爽快。

不但如此,我的男人緣還蒸蒸日上,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帥哥,暖男,小開,底迪,各種類型,應有盡有。給什麼刺激做出什麼反應,世界的運行法則從來沒這麼簡潔有力過。有一段時間,朋友們叫我鈴子。鈴子來了,鈴子來了。只要我搖一搖,狗群們就會開始流口水。

你是不是想到哪裡去了。你很髒。

別說我這樣很糟糕,那是那些可憐的敗犬女人才會有的酸葡萄的想法。告訴你,這些男人才喜歡我這樣做。女人太複雜了,他們寧願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關接著一關過。解除成就,輕鬆寫意,遊刃有餘,有時候還可以喚起一些少年時針對女教官產生的幻想,各種壓抑解放。男人啊,終其一生,找的要不是母親的替代品,就是姊姊的縮影。最好能崇拜自己又寵溺自己,放任自己又更好了,至於對方希望被如何對待,是對方的事。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很有名的心理學家說的。他可才是男人最了解男人的那個。

所以啦。這完全是個兩廂情願兩全其美,雙贏的做法,Nobody get hurt。我以為,我就會用這招走跳這輩子了。

直到我遇見他。

頭三個月,一切都滿意到不行。連調教的步驟都省略了,我只要給指令就好。他家裡專做投資生意,每天都在錢滾錢,幾乎是穩賺不賠,想要的話,我完全不工作也絕對沒問題。未來公婆都對我很好,和藹可親,尤其是公公,我從來沒聽過他說「好」以外的字眼,一切都由婆婆發言。婆婆看我的眼神簡直像看到什麼寶物一樣閃閃發光,恨不得把我趕緊納進家門,最棒的是,也不要求婚後一起同住,還直接送我們一棟獨棟80坪大房子,當做新婚賀禮。雖然他是家中獨子這一點有點可惜,但已經堪稱完美了。天啊,這麼幸福會不會遭天譴?有時候我試探性問他,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會不會怎麼樣怎麼樣如何如何不妥呢?他也一貫沒什麼意見,回答沒關係,妳喜歡就好。

這就是苦盡甘來的感覺吧。

事不宜遲,我也快三十歲了,終於在拉警報之前找到萬中選一的那一個,總算沒有脫離我的計劃太遠。很好,太好了。我不會讓這條馬林魚跑掉的。我決定,就在我29歲的最後一天舉行婚禮。想當然耳,他依然用一聲簡潔有力的「好」來做回答。如果是打字的話,這個好字後頭想必是接上句點了。無須置疑,完美的圓。

婚宴上和新房裡,我要求全部都要用白色來裝飾。一望無盡的白,白桌白椅白教堂裡,白髮白鬍子的白衣主教幫穿著白禮服的我們證婚,雕花鏤空白色四柱大床頂的蕾絲白床幔下,白勾花靠枕白絲質床單上撒著滿滿白色玫瑰花瓣。我愛白,我愛這純淨無暇的感情。我覺得,我此生不可能再得到比這更完美的婚姻關係了。

以至於我從來不曾想過之後竟會那樣發展。

不對勁是從婚後半年開始的。本來就少言的他,說的話越來越少了。更精確點應該說,從他口中所出現的詞彙,數量大幅銳減。如果我不問他,他可以就一天都不開口說話。當然,也不打字。

隨著時間過去,我漸漸發現,只有一個詞彙,仍然會出現,而且是巨幅增長,頻繁地大量出現。

噢,說是一個「詞彙」,應該更精確點說,是一個「字」。

「好。」

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只會回答這個。偶爾他心情好,會句尾口氣加上句號以示肯定。一旦我再深入探究,為什麼好?好在哪裡?他便緘口不言,兩眼放空,雙手開始不知道在忙什麼,到處摸索著找事做。到了後期情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曾經當著我的面,就這麼打起毛線來。他的手還真靈巧,我還真沒看過穿梭得這麼快的鉤針。沒兩下就織出一頂帽子。

一旦開始就不曾逆轉,一路往死裡奔去。這個始料未及的狀況,簡直把我逼進絕境。從來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我發現,我,我竟然思念起婚前被我遣散的那群狗兒們了:雖然他們行為簡單好摸透,但至少還是有各種反應變化,偶爾也會鬧鬧彆扭,或是表達一些幼稚反抗。感覺,還是群活生生的東西。

但這個老公......

沒有人可以商量求助,我好面子,不可能讓外人知道我竟然嫁了個這麼個怪人,太丟臉了,我寧願死。想來想去,我決定去找婆婆商量。

婆婆像是早就知道我會去找她,一接到我的電話,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到肺部最深處,再很細很緩地一點點吐出來。我總覺得她很努力不要對著話筒嘆大氣。「妳來吧。」婆婆說

我去了,回到那個當初出嫁前第一次見面吃飯的,屬於公公婆婆的大房子。這次跟那次不一樣,不像當時是婆婆主導整個飯局局勢,公公僅是陪襯;現在,婆婆開始在我面前跟公公聊天。或者是說,試圖聊天。

眼睜睜看著公公在我面前開始唱歌劇,婆婆看進我的眼底,靜靜地說:這樣妳明白了吧。

有點恍惚地回到我與老公的家,我扶著我日益漲圓繃緊的肚子,找到待在客廳裡的他。在我問完他想去哪家餐廳吃飯的時候,老公又開始拿著我預備幫新生兒準備小衣服的鉤針,這次開始鉤起了襪子,沒兩下腳趾的部分就成型了,還是雙五指襪。

看著他,我情不自禁說了一句話:

「好。」